伊吹瑪麗亞

上网谏寡人者,处极刑

【阿鲤】十之八九

*过去捏造

阿站在灵堂门口捧着他爸的遗照,胸前别了一朵白花。

半个月以前,他爸被卷入一场火并,现在早已化成爬在火葬场烟囱上的一个鬼魂了,其实灵堂也是火葬场提供的场地,临时布置起来,这种死人烟还一直在后山旗帜一般地扯着飘动。火葬场在一个山坡上,依山傍水只是说说,说得很好听。从山底到这里有九十九级台阶,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光说爬上来就给人累得想要马上折返了,哪还有思考什么往不往生极乐的心情。

他爸死了十四天,找他爸的遗体就找了十三天,要是不给他火化了,指不定他身上给枪打了几个洞。近卫局的人并没有确实地告诉阿,而他也并不想知道。当时有人拉他过去认尸,只敢掀开白床单,露出只手给他看,就像他爸平时在沙发上盖着白大褂睡觉,从下面掉出一只手来,阿想,或许他那时候就在排练他死了的一天。不用多看一眼,阿很自然地说,对了,这就是我爸,没错。后来又通过运尸人碎嘴,他听到他爸死前倒在一个垃圾桶旁边,血水混着厨余的汤水,内脏混着快餐盒子流了一地。尸检的时候从身上取出这个数的子弹——运尸的司机用手和副驾驶的助手比了一个数,从后视镜里面看阿一眼,他坐在装有他爸的裹尸袋旁边假寐,下了车还要给司机些吉利钱。

像他们这种送死人的,要是运送的人死在他们车上,是要多给钱的。阿把手放在裹尸袋上应该是他爸手臂的地方,他爸死透了。虽然很不可置信,但是阿早有他爸会死的预感。司机一脚踩了刹车,他的身体猛地前倾,火葬场的人下来接他爸去化妆,他自己还要爬九十九级台阶上山去,不禁地思考这究竟是对死者的瞻仰还是对活人的苦刑。

直到他爸火化之后,阿留在这里的多数时间是坐在灵堂外面看走来走去的鞋跟和鞋尖,守灵当然是在守,却也总没有太肃穆。阿把胸前的花拿下来在手里旋转,花瓣变成一个白色的螺旋桨,他又把花瓣一瓣一瓣地撕下来,他对面的一家人正在哭天抢地地送葬,下跪,磕头,献花,哀乐放得震天。

他觉得很无趣,手搓捻着花茎数花瓣,这样好像花占卜:有人来,没人来,有人来,没人来,他不停地在山坡山脚奔波往返了整整三天,现在就是第三天,已经午后四点多一刻,要是没人来他立刻拍拍屁股拿上他爸的骨灰盒走人。但是数到最后一片花瓣,没人来的时候,他又失望地看见一双腿出现在他面前,男人过来吊唁的,阿和他爸的遗照正一起并排排地蹲在地上,抬头看见男人极为高挑的一个下颌。男人手里拿着一束白色的菊花,九朵,或者十朵。含笑九泉,十全十美,龙门人最看重这些有的没的。阿没说话,就让他爸的黑白头像独个地立在原先的地方,起身把人往灵堂里面领。

他不认识他爸的朋友,他觉得他爸没有朋友。来一个人他就往里面领一个,像个商店里面的导购。别人做七天的法事他只做三天,做完之后找个地方把他爸的骨灰撒了,也就算完了。这几天来望吊的人也如他所料,寒碜得见者伤心闻者流泪,压根没有几个,来的多半也和他爸多年未见,见最后一面当作客气客气,和其他那些真情实感奔丧的盛况没法比。

其实他很想得通,毕竟他爸死在黑帮枪下,不想与之多扯上关系也是应当。男人走进去以后,阿才看见里面挂在骨灰盒两边的一块黑布塌下来,好似一个弯曲的手肘在那儿摇。见到眼前这般的惨状,阿又想把刚刚请到他爸灵前这位请出去,至少让他把这些看似垂暮的布置重新归位一下。但是男人已经放下花,他的那束挤在另一些蔫瘪的里面,鲜嫩娇妍得怪异。阿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要把他爸原本端正放在骨灰盒前面的遗照拿走,等他再次混乱地抱着遗照回来时,看到男人两掌合十,对着骨灰盒拜了拜,阿见他拜完了,也只能把遗照随便放在有记名册的台子上,脚尖蔓延开一种窘迫之意。

“你不难过么?”男人又在香炉里敬过香,十个手指标致地并在一起,转而看向阿,“你大概还在读书才对。”

“你认识我爸?”

“不认识。”男人摇头。阿觉得他莫名其妙,悲人之悲。他从这时起开始仔细地打量男人,瘦高,穿着黑色的风衣,约莫四十岁上下。阿猜不准确,往大了说,他眼角四周有点未发散光的风流劲;往小了说,他又不像是个年轻气燥的,眼睛藏在一副墨镜背后,抬起来时眼眶割出两道褶,弄得脸上阴影有些重,所以猜不出来。

“你一定认识他。”阿顽固地在男人离开之前揪住他风衣的带子,男人总归不是看他爸没人来吊,死得可怜,自己跑了进来。再后来想,自己说这话干什么,好像妄图从一个陌生人身上搜寻一些他并不知道的有关他爸的痕迹。

在他的逼供之下,男人松口说:“你受得了么?”

“什么?”

随后阿得知眼前的男人是一名掮客,由于他在双方之间调停的失败,导致械斗的发生,械斗却被他轻描淡写成“不巧”,于是在事后,男人了解到他爸还有他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的儿子,才决定前来吊唁。无趣的真相使阿对刚才一切的刨根问底都感到后悔,他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么激动,他总是觉得他爸不在这次死于黑帮,也会在下次死于什么意外,下下次死于什么黑手。

“我最后还是觉得于心不忍,就过来看看。”男人微微俯下身,取了墨镜挂在衣领上,他有一双金绿色的眼睛。

“噢。”阿回答得干脆,男人的眼睛却像要将他看破。无论是他说的话还是来到灵堂这件事都太诚率,反倒叫人不好得怀疑,从直觉上扫除了他心怀不轨的嫌疑。

“你不恼我吗?”阿反应淡漠,他平静地追问。

“我又不认识你。”

阿转头开始收拾东西,他认定今天不会再有人来,以后都不会再有人来了。男人站在原地,阿不去管他,他刚刚献的花被阿连同蔫掉的一起抱出去,放进火葬场的回收箱。收好以后像商店打烊之前送客,对男人说,我要走了,你自便——他真像一个合格的导购员。踏出火葬场准备下山了还隐隐听见有人在哭,回头以后男人又在他身后。

“令尊的事,我很抱歉。”

“……我早想告诉他别和那些人扯上关系。”阿第一次在下山时完整地从一数到九十九,男人把烟别在耳朵后面,四周枝繁叶茂得阴气森森,某种昆虫在嘶叫。 完全下山后阿才发觉天是晴的,山上四处都是树荫,下山的路连着一条笔直的柏油路,没有信号灯,昭告人们从生到死是顺风而行,无须等待的。

“你想吃什么?”

阿什么也不想吃,他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套住他爸的骨灰盒和遗照,揣在怀里只想尽快脱身,可是四周除了他们两个什么人也没有。他听火葬场的人说晚上会请僧侣过来做法事泼符水,价格还算亲切,所以不少家中有人离世的就留在上面。想来他爸大抵也不需要那些,从柏油上滚过一遍的风有工业制品的气味,他打了一个喷嚏,吸进一口滞拙的热气又全数吐出,感觉是有雨,事实如此,包裹他爸的塑料袋表面掉泪一般落了两颗雨,方才坠坠晴着的天猛然变了。阿本想拒绝男人,但此时渐大的阵雨下,连计程车都拦不到。为了避雨,他随便指了路边一家面馆。

“小孩子不哭不笑的,几多吓人。”男人朝阿的指向望了望,里面没什么人,撇撇嘴,“令尊去了,就节哀,日子还是要过活的。”

张嘴令尊闭嘴令尊。你爹!阿小声地从牙缝里啐了他一句。你爹就是你爹,什么尊不尊的,他受不了男人悠慢又郑重的令尊了;而另一方面,他也不是在哀,就没有节的说法,他——他说不清楚。哭排在笑的前面,他现在该哭么?男人也觉得他该哭么?他和男人走进那家面馆,点了什么忘记了。不同的菜色也根本没有多大的差别,猪肉的就把浇头换成猪肉,牛肉的就把浇头换成牛肉,改头换面原来是这么一个道理。他从盐罐的反光里看见自己若有所思的样子就觉得可笑,他脑袋像一个碗,在这一刻只装着面条。男人在吸烟,上菜时桌上溅起来一点油星子的疱疹,阿把辣椒圈挑进男人抖落一堆的烟灰里。

其实阿没有胃口,那一碗面他出于一种强迫的礼貌全部吃完了。男人一直坐在他对面抽烟,烟雾回环,他一定是在灵堂的时候忍了太久。阿不喜欢男人这种形式上和场合上的庄严,按灭一个烟蒂的模样又不容他人置喙。

出来以后已经是晚上,山间更是一点灯火都没有了,男人顺手给他叫了计程车。阿上计程车之前,男人对他说了一个地址,此处离阿的住处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男人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车开走了。

阿回到住处后看到记名册上签了男人的名字,也不是名字,一个逸虬得水的鯉字占有了那页纸的最后一行,仿佛会游,后面连带了一串电话。不像是火葬场里漏墨的,廉价的水笔写出来的,配得上如此一个漂亮的字的也一定是一支同等出类拔萃的笔,或许是他自己带的水笔。一串电话像一串施舍横陈在那里,让他想到安眠药和深夜的自杀干预热线,有设置必要却无使用必要的东西。男人,掮客,鲤,只是从一个年长者的立场给阿一些稀薄的,他认为是帮助的帮助,其实他们根本素不相识。

当阿把他爸的骨灰安置好,以为自己停摆几天的生活又重新复轨之时,当天晚上他就梦魇了。醒过来灌了一杯冷水以后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往一样入睡,他爸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在实验中途困倦难忍,跑去沙发上盖着白大褂扮演一具尸体。阿对着后半夜无甚可播蓝了屏的电视坐到天亮,百思不得其解地打通跟在鯉字后面的电话号码。

你在可怜我。电话很快地接通,阿熬得眼睛很干,喉咙发紧。

你不如过来罢。鲤在电话里不置可否,他还是很诚率,显得阿是更加不识好歹、更加油盐不进的一块铁板。难道一个失去父亲的男孩不值得被可怜吗?难道一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会发自内心地可怜他吗?阿转过头看了住处积尘的厨房,乱七八糟的陈设,信箱里塞着水电欠费的通知单,恍然发现自己生活在如此一个颓丧的窟窿。

昨天说的地方你还记得不记得?如果你想,你就过来。窗外天空灰蓝,阿不知道是因为太久没有打扫,窗上的污垢导致如此,还是天气本就不好。挂了电话之后他依然把听筒捏在手里,脸上忽然经历了一瞬间的失落。踏出家门,走在路上时阿想,他是不是应该把鲤当成一个他的仇人,他仇恨不起来。在之后他会意识到,就是因为如此,他和鲤相识的这个头,开得太坏,也太好了。天上又开始下雨时阿发狂地跑,自身也不知道是为躲雨还是为尽快到达目的地,跑到地址里那栋公寓楼下,他又站住,雨水从头发尖流淌到眼睛里。他磨蹭了很久才上去鲤所在的楼层,雨幕如织,檐滴吹到他手臂上。他现在确实是无路可退了,一间一间看住户的门牌,最里面一间的门早有预知地打开,阿很无措地站在门口,拖着一路走过来的水痕,把鞋底在地上搓了两下。从外面看进去房子不大,饭点快到的缘故,鲤系着围裙,阿却并没有觉得十分违和,只是围裙这种带有普通人生活颜色的物件许久没有出现在阿的身边。

我在楼上就看见你。鲤独自一个人住,他是一副在哪儿都停留不长的样子,领他进去以后去洗手间给他拿了一条毛巾,进屋后阿才想起来因为淋雨而发抖,雨水和他的脚一起挤着鞋子。擦过一遍了头发还是一绺绺地黏在一起,鲤告诉他洗手间里有风筒,后来他吹干了从洗手间出来,鲤刚刚关了门,拎着一只篮子摆在茶几上。看看吧,刚才你进去的时候有人送来放在门口的。揭了盖着的红布,下面是一颗鱼头,双目充血,隔着红布顶起一圈刺状的东西原是一圈塞在鱼口里的子弹。阿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他想,要是自己再晚几分钟来鲤家,说不准红布下面盖着,篮子里头装着的是什么。

他们争来抢去,分不出个高下,找我去做公证,那些人觉得第三方的中间人就是要无眼无口无心的,哪里做得到,两边不讨好的事。鲤说,不像怨言或推脱,像闲谈。因为这份露骨的威胁,他临时改了菜谱。择豌豆的老茎一样择掉鱼嘴里塞着的子弹,去腥,简单处理之后放进砂锅,沸腾的泡沫好像让只剩下头的鱼重新复活。阿坐在他家的沙发上,盯着茶几另一端霉了几个斑点的苹果,果物腐坏的酒糟味被波浪一般一阵一阵涌来的鱼汤香气洗刷。想想那些尖刺一样的子弹,是如何打进他爸的身体,他挣扎都没有挣扎两下,之后还有刀之类的利器在等着他。陌生感让阿晕头转向,站起来的时候他竟然走向小餐厅反方向的玄关,鲤招呼他以后他又走回来。

“你会搬走么?”阿迟迟没有落座。

“不知道。先吃饭,孩子。”

阿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鲤轻轻地扫视了他一眼 ,似乎就已经看穿他的真面目。端出的鱼头汤稠如牛奶,白而圆的眼睛像某种破体而出的孢子。 鱼很好,被他们糟蹋了。鲤自语道。子弹还放在方才盛鱼头的篮子里,阿刚刚用眼睛数了,二十二颗。用来装载未遂的凶器,自然也就是凶器,但目前这件凶器被鲤煮得软烂清香,飘起的热气奔逃如壮烈而饱胀的情感,此刻终于在它们的容器上破开了一个口子。窗户玻璃的两面留下热气冷却和雨水下落的爪痕,鲤收到了生死的威胁,处在这样一个关头的鲤解开围裙,正在给阿盛汤,瓷的汤勺碰到碗边铛的一声,圆碗里有了一个平滑的月亮。鲤对那一篮子弹视若无睹,他习惯了,抑或根本不在意,阿就此猜他也一定不会因什么事伤心。所以阿说:“你一定不会伤心。”阿的伤心与否还有待商榷,但人们一般把失去亲人的苦痛粗暴地概括为伤心。阿等同于承认近几天他被前所未见的麻痹和迷茫席卷,他用筷子去蘸汤放进嘴里,鲤在他碗里放了一个调羹。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啊。”

恰到好处,不咸不淡,和他熬的这一碗汤一样。阿喝下第一口汤时忽然有一种饮弹自尽的心情。自汤碗底部荡漾出一圈极小的涟漪,同心圆的圆心像弹孔,鲤递给他一张纸擦脸,他抽噎着对餐桌对面的鲤说,我爸死了。

我爸死了。阿重复了一遍。

没关系,起码剩下的如意还有一二。鲤回复他。阿脸上早已经哭得稀里哗啦,男孩在父亲惨死以来第一次放声大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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